情人節前一個月去商店，要做好游泳逃生的準備。
大大小小的玫瑰花束，紅色粉色的緞帶氣球，微笑可愛的毛公仔，愛心形狀的巧克力，捲成殷紅和純白的巨浪，「波如連山，乍合乍散」，左右上下，鋪天蓋地，把人推擠如海面的水藻和浮木。十九世紀商人的推銷術，使巧克力成為情人節的象徵之一：甜蜜，甜美，像古時中國婚禮上點的「蜜裏調油」的燈盞，像濃得化不開、黏連纏綿的愛。
在二月十四日成為節日之前的幾個世紀間，人類已愛上巧克力。巧克力是百搭，本身可固體，可液態，可滾熱，可冰涼，搭配果仁、糕點、牛奶、草莓、冰淇淋、焦糖乃至一點點鹽或辣椒，都好。如果有人聲稱自己不愛巧克力，那就等於自我暴露身份：他／她也許來自西瓜星球或火腿星球，總之，肯定不是地球人。
小時候，我就像英國童話《查理和巧克力工廠》裏的小男孩查理，愛極巧克力。那時國門初開，能買到各種稀奇古怪的巧克力，一個個包裹着金色銀色的錫紙或大紅大綠的玻璃紙，令孩子「紙醉金迷」：金幣巧克力，酒心巧克力，果仁巧克力，餅乾巧克力，西遊記人形巧克力，以及高大上的「費列羅」。廣告中的「費列羅」好像小型煎堆，金光燦燦的一山，很貴，也很難得。偶爾獲得一小球，就像查理一樣捨不得吃，小心放在木盒中，經常拿出來看看、聞聞，足慰饞蟲。那時最大的夢想是住在巧克力宮殿裏：巧克力門窗巧克力床，巧克力桌椅巧克力牆，擰開水喉，就流出熱騰騰的巧克力糖漿……
但巧克力是會融化的。夏日午後，巧克力宮殿裏的王子公主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浸在一汪巧克力湖裏。英國作家Alan Coren在《And Though They Do Their Best to Bring Me Aggravation》開旅遊紀念品的玩笑說，因為瑞士的兩大國貨——巧克力和雪──都會融化，所以瑞士人發明了頑固不「化」的布穀鳥鐘（咕咕鐘，cuckoo clock），給各國遊客留個長久的念想。在極端低溫下，巧克力也會堅如磐石。夢枕貘以自身登山經歷寫成的小說《眾神的山嶺》，記述巧克力在高山上凍成硬石，且海拔超過八千米，人即無法攝入固體食物，所以需先煮雪為水，將巧克力和砂糖溶入並飲下，補充體力。在聖母峰頂死去的「登山之神」，口袋裏還留有一片巧克力和一小把葡萄乾，顯然最後還想靠它們活着下山。
行山、遠足而攜帶巧克力，因其體積小，熱量高，還令人心情愉悅。學生時代，遇到陰天或考試，心情不好，就去買一大盒巧克力冰淇淋，一勺勺狠狠挖着吃，能量、士氣於是全部加滿，像電腦遊戲裏吃到就能加血的藥丸、飯糰、酒瓶或蘑菇。如今，巧克力是卡路里、脂肪、糖三位一體的邪神，戒之在得。「費列羅」放在眼前，腦海裏天人交戰：「吃吧。」「不行。」「就吃一個，熱量可以忽略不計呀。」「讓我算算……一個的熱量，就要跑步半小時才能消耗掉呢。」這時你忽然悲從中來，質問造物主，為何好吃的東西，比如薯片、蛋糕、巧克力、冰淇淋，大多「不健康」？天地為爐，造化為工，垃圾食品的誕生，也許正為鞭策人類在「誘惑」和「自制」間找尋微妙的平衡吧。
歐洲直到十六、十七世紀才有咖啡、茶、巧克力，之前即便王公貴族，飲料也只限於酒、水，多麼寡淡！如今我們想喝什麼，手到擒來，雖南面王不易也。製巧克力的可可豆，一如咖啡、香蕉等原產熱帶的植物，殖民史的餘味縈繞不絕。今日仍有跨國公司悄悄認可使用童工，毀林造園，千里之外的壓榨經過精美包裝，化作貨架上殷紅純白、披金戴銀的愛的象徵。因近年消費者的覺醒和抵制，已有眾多商家推進公平貿易（fair trade）。巧克力為衣食無憂的我們提供熱量、熱情和想像，生產巧克力的工人及其家園需我們溫柔相待。愛，並不限於伴侶、親子、朋友和物種。它是珍惜、感恩、知足、正義的心。這樣的愛心如果變得粗糙，人類與地球都將化為煙塵。
美國人似乎有將一切做成甜食的天才。星巴克的各種花式咖啡飲品，看看每杯的含糖量，就足以令人暈厥。在情人節、萬聖節大包出售的巧克力，可可含量極低，更近似糖果。嘗一口，如同被板磚狠拍腦頂。巧克力製作，歐洲傳統更悠久，我的歐洲同事、朋友、學生很看不上美國巧克力。不過，一個德國朋友曾告訴我她母親芬雅的故事。二戰結束時，柏林滿目瘡痍，物資匱乏，被同盟國分區佔領。芬雅十五歲，隨媽媽去黑市以物易物。那裏有一美國士兵，正在與人換煙。他見母女倆面黃肌瘦，彷彿想起什麼，從口袋裏摸出一塊「好時」巧克力，放在芬雅手中。芬雅就像童話中的查理，把這塊巧克力珍藏起來，很久都捨不得吃。
二○二○年，芬雅以九十高齡辭世。女兒（我的朋友）整理遺物，發現一包「好時」巧克力。那是愛的象徵：超越了民族、語言、仇恨、戰爭、口味偏嗜、男女之情和商業利潤，連時間的橡皮也無法擦去的小小一包，甜蜜，甜美，讓人用一生來紀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