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香港文學舘展出張愛玲的照片等。\中新社
對在廣東長大的孩子而言,「香港」是上一輩將經歷講成的故事。在我還懵懂的時候,爺爺不時去香港探親。在還未去過的從前,對故事裏昨日旅客飄洋過海、翻越車水馬龍的都市有了模糊的想像。在中文系現當代文學的課堂上,蕭紅、張愛玲、西西等作家的文字又將這個印象暈染上了具體的情感,彼時的香港是流動的,裝下了四面八方來到的人。一個時代遠去後,來到當下,學校裏有很多香港同學,因緣際會成為朋友後,在具體的聊天裏我又時常感受到屬於年輕一代香港青年的活力與勇氣。這些不同階段的偶遇,零零散散地拼織出我心中香港的剪影。直到去年畢業後,因受老師查書之託,我終於親身去了一趟香港,雖然讀過大多數關於香港的文學體裁是小說,但我心中的香港,是一首散文詩。
散文詩是不分行的詩體,一如香港不分界限的多元空間。舊唐樓和摩天大樓共存於一街兩面,從店舖已關門的深水埗到華燈初上的中環,地鐵即可抵達。沒有門禁的維多利亞港,水波蕩漾在黑夜,霓虹燈是城市的星光,海風中,港口樂隊的粵語歌唱着天長地久,讓人一時間忘記在時間的長河裏我們該何去何從,只想停留在此刻。
散文詩的節奏沒有嚴格的韻律限制,又像是香港街頭跳動的人群。快節奏、高效率早已成為香港向世人展示的標籤,也製造出讓人望而生畏的精英感。然而當我真正踏足這座城市,我一邊在堅尼地城港鐵站迷失方向,因為人潮不斷湧起而不能停下,繼續往前走。這裏的每個人都像是在奔赴着一場重要的見面,絕不能遲到,因此時間的單位在路人的腳步聲中縮短、再縮短。而另一邊,我在港大的圖書館坐下,面前輕輕攤開一本《香港大學馮平山圖書館藏善本書錄》,俯仰之間周圍已悄然坐着用放大鏡、膠片機查閱古籍的人們。等到翻閱完一本書,走出閱讀樓,夕陽已落入雲海之中,標準的刻度僅僅只是預設,我們一切的感受組成了真正的時間。打一份飯到港大的餐廳坐下,面前是兩座高樓之間的海。城市海是一類景觀,裝載了窗邊遠眺着的人們的無限遐想。
文學史上的香港容納了四方而來的旅人,她們也以自我的筆觸寫下生長在這座城市裏的故事,我腦海裏始終無法抹去,張愛玲尋出家傳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屑,娓娓道來戰前香港的故事、蕭紅向着溫暖和愛在歲月盡頭尋找精神原鄉、西西所住的美利大廈被寫成「美麗」,因歡喜而不作更正的場景,文學提供着香港縱深的指南,指引我不斷地對這座城市的現在和當下產生好奇心。因此,又一個夏天,我第二次來到香港時,走進了香港文學舘。香港多山,因此爬坡與台階已經成為了家常便飯,盛夏又多「風球」帶來陣雨,在這裏一雙舒適好走的鞋是極為重要的。雨天,走了一公里,到達茂蘿街七號。兩端連接着人來人往的大道,但這條街道卻很安靜。樓上不大的展廳羅列着近代以來香港作家南來的路徑以及留下的痕跡,越了解便越覺得厚重,歷史像港島礁石灘的海浪,一下一下地拍打着來者的心頭。我坐在閱覽室裏閱讀舘長寄語「香港文學舘雖然塵埃落定,我們仍然要穿過咆哮的時空之海,左邊是洶湧澎湃的大海,右邊是拾級而上的山」,書架上正端正放着一本《呼蘭河傳》,娓娓道來的便是供人停靠的一首散文詩。
在視覺印象之外,香港一眾的「老字號」,也為我留下了有關經典的味覺記憶。港式茶餐廳、粵式茶點的招牌隨處可見。而在不同的歲時之中,味覺代表了一種態度,蝦餃要包出十二褶,叉燒包恰到好處的豁口,是精緻的穩當、執著的認真。這種態度,將歷史化為雨打窗。只管在後廚,打一鍋老蓮蓉。去了蓮衣,少了苦頭,時辰到了,熬它一個腍軟沒脾氣,沉重現實亦如味覺之輕盈,支撐起一個又一個,無味而有味的光景,在得與失的無力之間,重新燃起曾經擁有的記憶,以傳承通向無限。而每一種經典傳承的背後也許都有着自己潺潺而往的故事和暗自下定的決心,賦予了人在時間中足夠立身的分量。
「一盅兩件,好好味。」咬破蝦餃水晶皮的瞬間,鮮美而濃郁的香味充溢於心口間,於食客而言,記起了上一次同吃蝦餃的故人與心緒。味覺的滿足回饋於即時的心安與專注,歷史浩瀚過往,在食物的餘香裏被歲月風乾了,餘下此刻相對的味覺,明日光景可期。
從離開香港以後,我還常常記起維港的樂隊、大嶼山的纜車、文學舘的歷史……如同漂浮於海面上的燈塔,點亮每個觀者的山海之間。這一個個意象,又在歷史與現代的跳躍語境中自成一首散文詩,道出每個來客參與香港這個文本的意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