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丹東、延吉、琿春等中朝邊境城市,不飽餐朝韓美食,就太對不起自己了。
放心,肯定吃不胖。拍拍自己的A4腰:就是這麼自信。
數十種朝鮮、韓國料理從何吃起?曾問三個韓國留學生,在韓國最受歡迎的中餐是什麼,三人頓時眼放晶光,齊聲喊:「Ma la tang!」倒把我逗笑了。她們問我喜歡吃哪些韓國菜,我答「Dobogi,pipimpap」,也引發一片笑聲。
「煮年糕」的正確拼寫是tteok-bokki,tteok意為米糕。韓語tt、kk聽來如普通話d和g;詞末的p、t、k正如粵語短促的收音(如葉yip、目muk),保留了古漢語的「入聲」。在西雅圖讀書時認識很多韓國朋友,學了一點兒韓國語,大學旁邊的韓國館子我們全吃遍了。有一家賣煮年糕的,捲心菜、洋葱略炒,加年糕條、砂糖、辣椒醬同煮。湯汁濃稠,年糕軟糯,紅橙白綠,熱辣滾燙,燙得舌頭在嘴裏左晃右躲,吃得唏噓呼哧,嘶嘶哈哈,涕淚滿臉。這次在丹東「高麗街」路邊小館,以懷舊心情點了煮年糕,警告家人:「這個很辣的!」結果只是微辣,鹹中滲甜,透着醬裏發酵的鮮味。也許是因年齡漸長,比較能品嘗出立體、細緻的層次?
打糕,是tteok的一種,作為「糯米星人」的我豈能輕易放過?從琿春回圖們,在敬信鎮停車午飯。打糕端上來,嚇人一跳:巨大一盤,白白淨淨,灑滿紅豆沙。狠狠咬下幸福的一口,香,甜,糯,嚼勁足,越嚼越歡喜。糯米糕凝滯不化,萬勿貪吃,否則會如《西遊記》裏的朱紫國國王,胃裏堵住一團糯米,苦病三年。於是把大半盤帶回酒店,次日蒸之,盡數變作軟軟黏黏,拉長絲而食,趣味無窮。
然而意猶未盡。在延吉的西市場,找到三四家賣新鮮打糕的小商販。她們爭相攬客,先嘗後買。每家櫃台裏坐着一兩個大盆,盛滿一包包胖胖柔柔的打糕,讓人好想伸手揪一下它們的小肥臉兒。購得半斤,小販又在袋中加一勺黃豆粉、一勺甜豆沙。多麼罪惡的碳水卡路里,就這樣溫溫熱熱拎在手中,悠然而返。細細嚼,慢慢品,糯米本身的甜味,在砂糖和黃豆粉的烘托之下昇華。
「拌飯」應寫作bibimbap,韓語輔音b似普通話較輕(不送氣)的p音。石鍋拌飯,只是拌飯的花樣之一。我在延吉「考世茂」和丹東「高社長」大啖石鍋拌飯,不厭其多。就喜歡看那厚厚實實的一鍋,一路滋滋瀝瀝響着上桌,裏面整整齊齊如花瓣舒展,擺滿豆芽、黃瓜絲、胡蘿蔔絲、蘑菇片、菠菜、肉絲等等賞心悅目的彩色,其上兀自卧一個生雞蛋,雞蛋下暗藏深紅辣椒醬,四周點綴海苔碎、白芝麻。這時拿起筷子,一通亂攪,宇宙洪荒,倏忽開闢,離震坎巽,各就其位。生雞蛋燙熟了,裹住蔬菜。貼在石鍋上的那層米飯燙成鬆脆的鍋巴,沾着與石鍋之間事先抹上的一層芝麻油,兩種香,多層口感,一勺一勺,大口大口。
不用石鍋,裝在金屬大碗裏的拌飯同樣好吃,各家都有獨特的配菜和調味品。拌飯的靈魂之一,與煮年糕一樣,當然是辣椒醬。傳統朝韓辣椒醬是要加入糯米粉、黃豆粉和糖並且長期發酵的。所以朝韓料理的辣,不似重慶的麻辣、雲貴的酸辣,而是甜辣。中國麻辣燙的「麻」別具一格,因此在韓國特受歡迎。
夏天少不了要吃冷麵,延邊隨處可見冷麵小店。碗大而深,高湯裏調入醋、醬油,涼浸浸的,有的飯館還會加些碎冰,酸爽銷魂。蕎麥麵浮沉其中,頂着黃瓜絲、蘿蔔絲、一小撮辣白菜、半個白煮蛋和幾片飛薄的牛肉。麵條滑潤而彈韌,一筷子麵輕易還咬不斷。抬眼偷窺,鄰近幾桌也是白牙森森,努力咬麵,不亦樂乎。此時服務員貼心地送上剪刀,一刀兩斷,眾人嘴邊因之免於垂掛「髯口」。
可是麵條應當剪斷麼?夏目漱石小說《我是貓》裏,主人公的朋友迷亭認為,剛學吃日本蕎麥麵的生手總喜歡嚼個不停,其實「不能嚼,一嚼蕎麥麵條的味道就沒有了」,必須把長麵條「哧溜一下吞進喉嚨裏」。這番高談闊論,不知是夏目漱石的夫子自道,還是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不過夏目漱石一直有胃病,最後死於胃潰瘍。柔韌的蕎麥麵不細嚼而吞之,好像對胃太不友好。
又是年糕又是飯呀麵呀的,碳水吃多了,來碗湯順順氣兒吧。不要被「清國醬湯」的名字迷惑了,清國醬亦寫作「清麴醬」,又叫「臭醬」,黃豆發酵而成,日本納豆的親戚。無法承受任何一種臭豆腐的我,喝清國醬湯還不至於人仰馬翻。也許因為湯稀釋了醬的威力,臭味淡淡,如幽魂一縷。湯裏有小塊豆腐、豬肉絲和葱片,辣白菜與辣椒粉把一碗湯染得鮮橙艷紅。澆一大勺在熱米飯上:嗯,異味撲鼻,臭醬裏的黃豆瓣灰褐軟爛,混在白米飯裏別有風味。配上一盤金黃的香煎明太魚,這一天就沒有遺憾了。
因為對大塊大片的肉從來都不感興趣,雖然燒烤店遍布中朝邊境城鎮的街巷,也只是過其門而不入。人的胃納有限,只能精選真正喜愛的食物,也就顧不得如今流行什麼、別人心儀什麼了。
在中朝邊境逛吃逛吃,一圈下來,A4腰果然還在。只要把A4紙橫持就好了。
而且,只要吃得足夠快,體重就追不上我。就是這麼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