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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黏」味

  圖:甜粿。

  跨入農曆的十二月,跟住在香港的母親視頻聊天時,母親的話語裏便會反覆提及一句話,「呀,年節到來,年節到了」,言語中透着習慣性的焦慮。今天,又嘮叨她的表姐真厲害,這兩天蒸了九斤的甜粿要分給她的孩子們。

  母親說的是閩南話,閩南話裏的甜粿是年糕中的一種。閩南的年糕花樣繁多,其中數甜粿最常見,也最不可或缺。母親五十歲上來的香港,也嘗試在香港蒸過一次甜粿,可惜廚房的灶台太小,爐具太小,沒有蒸成。環境改變了,多年的習慣不得不放棄。有些缺憾是春天萌發的細芽,一到時節便會冒出來,壓也壓不下去。我明白母親的心思,她在香港三四十年的時間裏,每逢春節內心湧動的依然是閩南鄉下老家的情懷。

  自從她結婚,每年春節前要大張旗鼓蒸糕蒸粿。「十斤甜粿、十斤鹹粿、十斤芋圓、十斤碗糕、十斤地瓜粉粿……」母親沒講完,我的頭已經暈了。回想起這些,母親自己也感覺不可思議,當年怎麼有那麼大的精力去完成這些。

  不得不佩服母親這輩子生活在農村的女人們。她們似乎無所不能,養育子女、下地種田、操持家務。閩南地方向來「信巫鬼,重淫祀」,祭拜先祖神明,為家人禳災祈福,是她們生活中的另一項繁重的內容。在物質貧乏的年代,她們從田地裏刨得糧食,再用巧手變出各種美味的食物。在閩南一年四季花樣繁多的年節裏,這些食物先呈予神明面前,然後端上家人的餐桌。正月十五的元宵圓、清明節的潤餅菜、端午節的糉子、七月半的炸棗,哪一樣難得倒她們。她們就有這樣的本領,在廚房裏蒸騰出每個年節相應的食物,在我們的記憶裏種植下家鄉年節固有的味道。

  每年家裏都要備好糯米,糯米是自家地裏長出來的,顆粒格外飽滿。母親會先提早一天將挑好的糯米浸泡一夜。待到每一粒糯米吸足水分,試着挑一小撮,用手指頭搓一下,能搓開來時,就提到村裏的碾坊,碾成粉末。磨好的粉倒進大大的鋁盆裏,按照比例加糖加水,糖以紅糖為佳,用力攪拌。黏稠的糯米粉與紅糖與水,充分融合成米漿。黏稠的米漿要用力去攪拌,讓蔗糖與糯米裏所有的甘飴釋放出來。備好幾個口徑大約十五六寸的圓形鐵質盤子,在盤底抹上一層花生油,然後擺到竹製的蒸籠上,取一個大鐵勺子,把米漿舀入鐵盤裏。

  手腳麻利的母親一邊裝着米漿,另一邊灶膛大鐵鍋的水已經被煮開了。兩三層蒸籠被架到大鐵鍋上。一把把的粗糠往灶口推進去。粗糠是大米的外殼,曬乾來就是絕好的燃料,火苗舔着稻殼,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響。煙囱連接灶台處貼着灶王爺的神像,在神位前點上一炷香,大概連續點完三四根後,甜粿就蒸熟了。黏稠狀的米漿結成了塊,圓圓、憨憨的。母親趁熱用刀切一小塊試一下甜度和黏度,再反思總結一下這年做粿的所有程序,有些不合家人口味的瑕疵待到來年得修正一下。

  一切完成得如行雲流水一般。最後將甜粿從鐵盤中剝離出來,放在簸箕上,置於通風處。甜粿的熱度迅速退去,冷靜下來的甜粿逐漸變硬變乾,可儲藏很久。即使發霉了也不打緊,把發霉處切掉,甜粿的內核一點也不會受影響。

  整個春節的大小祭祀裏,甜粿成了供桌上的主角。它們是神明的摯愛,也是我們年夜飯的一道佳餚,吃了年糕年年高嘛。我的三個哥哥較之父母更早來香港,一年難得回鄉一兩次,年底必定會回鄉下過年的。母親憐惜在外打拚的孩子會關切地在電話裏問他們年底回家想吃什麼。得到的回覆基本就是母親養的雞鴨和親手做的糕粿。年復一年,母親做糕粿的水平越來越高。大哥愛吃甜粿、碗糕,二哥對芋粿情有獨鍾,三哥喜歡鹹粿。

  除夕夜晚,一家人團團坐好。母親將甜粿切片,沾上打散的雞蛋,下油鍋炸。本來堅硬的甜粿,給它們點溫暖,漸次變軟,恢復剛出爐的狀態。出鍋的甜粿片四周冒着細細密密的小氣泡,發散着甜絲絲的味兒。冒着熱氣的甜粿黏性極強,片與片間稍微一接觸立馬黏在一起。待到甜粿端上桌,只要其中一個人,筷子一伸,整盤的甜粿都會被夾起來,然後,你扯一塊,我拉一塊,一張張臉兒在屋內的火燭照耀下通紅通紅的。大伙嬉鬧聲一點都不輸屋外地動山搖的鞭炮聲。

  過年在香港,母親不做甜粿等年糕,但是甜粿之類的年糕必然會有。有時親朋好友送,有時自己去買。香港的年糕花樣百出,除了傳統的用糯米製作成的年糕外,還有用蘿蔔、馬蹄、芋頭、臘肉等等原料製作的各式年糕。年糕經常標着某個大酒樓的牌子,用精美的紙盒包裝着。母親會虔誠地把它們擺在大年初一祭拜天公的桌上。這些年糕更像身着華麗服飾的尊貴客人,感覺與它們之間始終有一道禮節上的距離。

  吃年夜飯時,碰上的甜粿要麼過硬要麼過軟。或者其實也不硬不軟,只是不符合我內心二十幾年反覆沉澱下來的一個黏度的標準。我當然也不知道這年糕是出自誰的手。它們大概都是流水線出來的,大多都極工整,邊緣絕不旁逸斜出,圓得異常合乎標準。

  兒子在外求學多年,每年春節回來前,我也是照例會問他過年想吃什麼。他每次都有點為難,給不出答案。他在另一個都市裏學習喜歡上了那個都市的包容與大氣,喜歡上了那個都市的女孩。母親廚房裏頭那套蒸煎炸炊的本領,我一點也沒學會。現在的年夜飯也簡單,訂上一盆盆菜就解決了。然而,我是否該努力點,做一道菜,在他的味蕾留下關於年節的獨特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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