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鐵鍋燉是東北一道特色菜。\資料圖片
哈爾濱的「冰雪大世界」未及玩遍,零下三十攝氏度的氣溫,已把人凍成僵硬的冰棍。趁腿腳還能邁得動,三十六計走為上。原始的對溫飽的欲求,化作不知從哪裏來的力量和直覺,一路揪着你的鼻子、拽着你的手臂,牽着你的心弦,飛過米飯炒菜,掠過日料俄餐,目不斜視,提氣狂奔,奔到離你最近的一家鐵鍋燉店,滿心想着推門撲入,開懷大嚼。
豈有此理……店前竟有十來個人排隊等位,一個個裹着厚棉大衣縮頭縮腦,一副堅忍不拔非此不可的表情,冷眼瞟着新來乍到的你。你只得按捺下寒的焦慮,小心護着希望的星火,轉悠到長隊末尾,往下拉了拉帽子,往上扯了扯圍脖,手揣在口袋裏,跺跺冷得發麻的腳:等!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冰天雪地,地老天荒,直到你像塊芯兒都凍透了的蘿蔔,變成半透明狀的時候,「三位嗎?裏邊兒請!」
進店熱氣撲面,眼鏡片蒙上一層厚厚的白霧,朦朧中跟着服務員的幻影,左繞右拐,來到一個開放式小隔間。拭淨眼鏡,看清面前是一垛炕形桌,中心嵌着黑漆漆一口大鐵鍋,鍋沿與桌面齊平。「來個『大豐收鍋』!」你說。「好嘞!」須臾,師傅端來一大盆食物,砰咚砰咚,盡數滾入鐵鍋:焯過水、上了糖色的拳頭大小的排骨,兩寸來長的黏玉米段兒,拇指粗的淡綠色油豆角兒,切成滾刀塊兒的土豆,肥肥厚厚的長茄子條兒,濃濃的秘製醬料……一口大鍋,擠得滿滿當當。倒入開水,桌下燃起柴火,鋁製大鍋蓋一捂:「等着吧!」
火一點着,溫暖勁兒就上來了。臉的裏層還是冷的,外表卻被室內和眼前的熱氣熏蒸,冷熱相激,挺舒服。旁邊四家已經吃得熱火朝天,丟帽卸衣,頻頻落筷,屢屢舉杯,面泛桃紅,呼三喝四,「兄弟(dei)」、「老哥」之類的混叫,令人好生羨慕。然而自己面前這口鍋,卻依舊不動聲色。
師傅被喚來,微微一笑:「要燉一陣兒呢,等等,別急!」見我們眼竄餓火,忙不迭送來一盤涼皮,權作安撫。細切的黃瓜絲兒清涼,芝麻醬、醬油和醋濃郁鮮香,可惜都是涼的,填不滿胃裏翻滾的無底洞,溫暖不了仍然是堅冰的身體。
鋁鍋蓋嚴嚴實實壓着,看不見鍋裏乾坤。想揭開一窺究竟,又擔心跑了鍋氣,欲速不達。「怪不得剛才在外邊等了那麼久。」你尋思。畢竟,鐵鍋需要一些時間預熱,不像普通的炒飯炒菜,咄嗟立辦。英諺「A watched pot never boils」──心急水不沸,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眾目睽睽之下,鐵鍋好像一點動靜也無。在飢寒到了極點之後,忽然到來的外部溫暖,自然而然會一再提醒你:你的內核,仍然寒冷又空虛。
又不知過了多久,你已餓成前胸貼後背的薄薄一張照片。只見師傅悠然飄來,左手執巨鏟,鏟中是葱花、蒜末、大把的香菜;右手捧瓷碗,碗裏盛着和好的玉米麵、豆麵和白麵的稀糊。瓷碗撂在桌上,一手揭開鍋蓋,鍋中的紅橙黃綠不負所望,已然在咕咕嘟嘟沸騰,轟轟烈烈的肉香醬香,爭先恐後四下逃逸,先就讓人安慰而滿足地嘆了口氣。把一大鏟葱蒜香菜拋入,稍作攪拌;右手快速探入瓷碗,撮起小團麵糊,往鐵鍋內層的邊緣貼去。「噗─嘶─」隨即輕按慢攏,使之成扁橢圓形。如此,將鐵鍋上半部貼滿了一圈黃澄澄的麵餅,是為「烀餅子」。蓋上鍋蓋,再燜煮一刻,揭蓋:「好了!」
三雙筷子風疾電閃探入鍋中,搶起流滴垂油的大塊排骨,無怨無悔地讓肥厚的肉一口口燙着唇舌暖着腸胃。土豆酥融若沙,豆角綿軟如雲,玉米甜糯,茄子不勝其柔嫩多汁,都浸透了鹹鮮的醬料,融化了從腳底到頭頂的冰核。厚衣服穿不住了,帽子丟到一邊,越吃越熱,越熱越想吃,耳朵都紅了,臉與鄰桌一樣,從內到外泛起桃花。麵餅熟了,也許是發酵過,隱隱約約嘗得出酒釀的甜香。貼着鍋的那一面有些焦脆,還可以蘸着越燉越黏稠的湯汁吃,當它吸飽鮮甜肥濃又尚未失去韌性時,手疾眼快,一筷撈出,即可欣享肉、菜、糧食的複合美味。正是那數小時的等待,拉足了飲食之欲的強弓,讓一鍋敦敦實實、不加修飾的大氣磅礴,獎勵冰雪中的忠誠和耐心。
滿滿的鍋,三個人拚了老命,才吃掉一半。食罷,打包,披衣,昂然踏入室外的黑暗和嚴寒。不過,此時腹中燃燒,臉上滾燙,誰還怕冷怕黑?
世上有些菜式,譬如牡丹蝦刺身、海膽汁煎蟹腿、黑松露鵝肝醬、牛油果蔓越莓芝麻菜沙律等等,很精緻,很好吃,有時擺盤擺譜,價格不菲,適合在水晶吊燈、落地長窗、現磨咖啡、古典音樂的環繞中,正襟危坐,允執厥中,如臨大敵執刀叉,櫻桃小口嘗細巧。不過一到冬季,一鍋沒有太多章法的亂燉,就足以將這些精緻菜打回原形。因為冬天的人類,渴求炙手可熱的蛋白質,無法拒絕火燒火燎的卡路里。所以鐵鍋燉、旋轉烤肉、芝士肉醬披薩、蜜汁叉燒飯、乾炒牛河、油潑辣子麵這類香濃味重、熱氣騰騰的路數,方便與家人朋友脫略形骸,盡可血盆大口、舔唇吮指,不用裝個架子端着,才最得歡心。
把人從內到外絲絲縷縷化作凍蘿蔔的寒夜,真的需要鐵鍋燉來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