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白湖映像》正於香港大會堂劇院演出。左下圖:《白湖映像》的傾斜舞台。右下圖:《白湖映像》劇照。
大概不少人對昆蟲心生厭惡甚至恐懼,但在石屎森林中,其實人如螻蟻,微不足道地,活着。
由香港話劇團藝術總監潘惠森的「昆蟲系列」五劇合一的《白湖映像》,從上世紀90年代來到21世紀,蛻變重生,導演陳麗珠大膽抹出豐富的意象、形體色彩,讓昆蟲世界拓寬成昆蟲宇宙,傾斜舞台中間的旋轉機關有如命運之輪,15個角色在漩渦浪湧裏,兜兜轉轉,形成生命共同體,拼湊出萬花筒一般變幻無窮、似虛似實的時代群像,迸發生動聒噪的昆蟲奏鳴曲。
「昆蟲系列」是潘惠森於1997年起連續五年發表的劇場作品系列,順序為《雞春咁大隻曱甴兩頭岳》《螞蟻上樹》《三姊妹與哥哥和一隻蟋蟀》《螳螂捕蟬》《在天台上冥想的蜘蛛》,當時正值香港回歸、金融風暴,「昆蟲系列」於寫實與意象之間,展開了一幅大時代小市民活得卑微、艱難掙扎的眾生相──《三姊妹與哥哥和一隻蟋蟀》失業哥哥大學畢業卻申請做公園雜工;《螞蟻上樹》從夜更做到日更、站着都能睡的職工王美玉,以至不惜被驅趕遭唾棄,也要偷偷摸摸混進茶樓中,向茶客推銷60元一隻鐵達尼手錶的推銷員。人如昆蟲,貪生沒罪,儘管微不足道,但韌力十足;此刻重讀劇本集,看到該系列不乏現已式微或已成歷史的物事,好像《雞春咁大隻曱甴兩頭岳》在唐樓陋巷的茶檔,還有公援、市政公園、《今日睇真D》等等,都叫從那些日子走過來的港人感受良多。
大時代小市民
從較淺白實在的《雞春咁大隻曱甴兩頭岳》,到較艱澀虛無的《在天台上冥想的蜘蛛》,整個系列試圖於寫實情景,包括茶檔、茶樓、房子、旅館、天台,鋪陳非寫實甚至超現實故事;劇中世界自成邏輯,除了時代背景一致、都有粗言穢語,幾套作品的共通點,是劇中人各自受到生活難題或家庭負擔所困,難以動彈,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但似乎都在等待什麼、尋找什麼。該系列另一特點是獨特巧妙、宛如神來之筆的語言運用,劇中人看似同一屋簷下又似活在平行時空,像在對話,卻牛頭不對馬嘴,更似自說自話,答非所問問非所答,你講東我說西,總是介乎同步與不同步之間(劇評家林克歡形容為「獨白式對話」),卻在字裏行間無厘頭地、似非而是地講出人生大道理。這種語言錯摸造成語言迷陣,既是賞劇趣味又是阻礙,產生更多荒誕感,也突出廣東話的精奇、複雜和妙趣。
《白湖映像》五劇合一,導演陳麗珠先從中選出對白內容,交予潘惠森串連修訂。雖然出自同一系列,「昆蟲」五劇有一定程度的互文性和呼應性,但畢竟是五個獨立故事,是次再創作版本,也沒意圖把一眾角色連繫起來,他們不是左鄰右里,但同是天涯淪落人,就像不同昆蟲在同一個棲息地互不相干地生活着,只靠一位新角色──杜雋饒飾演的「使命必達」速遞員,穿插其中,這邊廂路過哭泣的房子碰到神經質大姊,那邊廂給天台男女送雪櫃,有時闖進旅館裏周旋於兩位殺手的對峙之間。
境不轉心轉
然而五組故事始終是各自發展,五組人物也在各自說着自己的故事,不過反正這個系列的人物本來就在「獨白式對話」,再添幾組「對話」又何妨?該劇某程度上放棄了傳統的劇情推進和人物發展,反而着重情緒、狀態、意象的表達和營造,交織出一場以劇場語言為樂器的交響曲,各組人物故事就像不同聲部,時而合奏時而獨奏,一如五組人物這一刻是主角下一刻是群眾,襯托彼此;全劇強調節奏的起伏,而非敘事的起伏。帶着「看故事」心情進場的觀眾,難免捉錯用神,大量錯摸對白和不連貫劇情,或也叫人吃不消。
也說「白湖」。「白湖」表面上是茶檔少年常客搭長途車往返的家鄉,也是茶檔女子嚮往之地,同時象徵「昆蟲」五劇一眾人物欲擺脫現實但不知方向的烏托邦,正如天台男女想「由呢度去嗰度」,應該搭棚、搭橋、像蜘蛛爬上蜘蛛絲,還是飛過去?「白湖」不一定遙不可及,方向未明,或許因為1997年那場大雨打濕了包裹模糊了地址,需要一些偶然、機遇、覺醒,便能憑藉意志與想像,超越現實窘境,是境不轉心轉的禪機。誠如天台男女的對話,其實人本來像某些昆蟲懂得飛翔,只是退化了。是想像力的退化。一旦能「飛」,「白湖」在哪裏,根本沒分別。
「你仲要等幾耐呀?」
「眨下眼就係㗎喇!」
──給被現實所困但努力活着的微小的我們。
圖片:香港話劇團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