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夏日的廣州街頭常見臘腸花開。\資料圖片
那年初夏的一天黃昏,在廣州環市東路的地質賓館前,下了出租車,過馬路往賓館走,沒留神馬路牙子前面有個往下走的台階,一腳踩空,我結結實實摔了個大馬趴,手裏的礦泉水瓶甩出老遠。一下頭暈目眩,沒敢立刻爬起來,想待一會兒,身體感覺無礙,沒什麼事情了,再爬起來。
不知怎麼搞的,鬧市的喧囂,一下子從耳邊消失,彷彿被我這一個跟頭過濾乾淨,四周顯得那樣清靜,居然有種天籟般的感覺。整個城市,似乎都平躺在我的眼前,和我的視線一樣低矮,平行。那一刻,整個世界神奇地變成了另一種模樣。
眼前,只見路面上的塵埃,淡淡煙嵐一樣,吃涼不管酸地漂浮;磚縫間有細細的雜草,大樹一般高大起來,在不動聲色地輕輕搖動。再有,便是各式各樣的鞋子,正是下班時分,人來人往,涼鞋、拖鞋、皮鞋、運動鞋、高跟鞋……五顏六色,來來去去晃動,彩色的熱帶魚一樣,在我的眼前游來游去,頗有一種潛水海底看到的情景,無聲而五彩繽紛。
沒有一個人管我。只任鞋子如魚穿梭不停,彷彿我只是水中的一塊礁石,或沉入水底一艘銹蝕的沉船。
一直到有個聲音傳來:你沒事吧?那聲音,有些縹緲,典型的廣東話。我從小在北京的粵東會館裏長大,院子裏居住很多是廣東人,這樣的廣東話,聽得懂,很熟悉,很親切。
抬起頭來,見一位老太太彎着腰問我。
我對她說:謝謝您,沒事!
她扶我站起身來。我看見,不遠處,一位老爺子撿起礦泉水瓶,正蹣跚向我走來。我還看見,老爺子身後,是便道上種的一排臘腸樹,明黃的臘腸花,一串串垂掛下來,像一串串風鈴,在黃昏的熱風中搖曳。
廣州街頭那一幕情景,總讓我想起,總覺得像一幅畫,三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兩個老頭,一個老太太,素不相識,在那一刻因我突然摔倒而相遇。我們的身後,是一串串那麼明艷的臘腸花,彷彿特意懸置的背景,不是一幅畫,又是什麼呢?
是的,只是一件小事。在廣州街頭那個夏日黃昏,我們萍水相逢,看我沒事,老太太和老爺子就走了。一輩子,我再不會見到他們,他們也不會再把這件小事想起。但是,我卻很難忘記他們的出手相助,他們對素不相識者的良善心地。
想想,這一輩子,真正能讓你難以忘懷的,讓你心裏能夠輕輕一動的,其實,都是這樣一件件的小事。也許,我們凡夫俗子的人生,就是由一件件小事構成的。這個世界,大事有人管,用不着我們操心,只有這樣的小事,可以由我們自己做主,自己完成。況且,這個世界上即使有天大的大事,也都是由小事漸漸積累形成,所謂我們的古語: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所謂洋人的俗語:羅馬城不是一天建成的。這就像人的生命,再說是萬物之靈長,也是由一個個細胞構成的一樣。沒有這樣一件件小事,我們的人生就是一隻褪光毛的白斬雞。
廣州夏日街頭的老太太和老爺子,還有那一雙雙五顏六色的鞋子,和那一串串明黃照眼的臘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