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裁逼出「新華為」巨獸！神祕實驗室、鴻蒙系統，變身中國版「蘋果＋輝達＋博世」｜天下雜誌

美國禁令激出華為潛力，大到有火車當接駁的上海練秋湖園區，即是新研發重地。圖片來源：邱劍英攝

「我們就像是『上甘嶺』，」一位華為前研發主管，回憶2019年，這家中國最大科技企業被美國商務部列入實體清單制裁，禁運晶片、軟體，而陷入存亡危機的時刻。

當時還在華為的他，卻發現整個公司出奇地平靜，有著「這一天真的來了」的覺悟，也因為退無死所，反而激發出士氣，「整個擰在一起，」他說。

「上甘嶺」是南北韓邊境的一處小山。韓戰期間，美軍以優勢空軍砲火，意圖奪下這處戰略高地，但在共軍死守下，死傷慘烈、無功而返，此役也因此成為韓戰分水嶺，在中國家喻戶曉。

諸多「英雄事蹟」，往後數十年反覆傳頌：包括以肉身擋住機關槍口的通訊兵、引爆手榴彈與美軍同歸於盡的排長，成為日後諸多愛國電影的原型。

軍人出身的華為創辦人任正非，也常用「上甘嶺」來比喻關鍵任務。華為前主管對《天下》解釋，他的意思是，這塊陣地如果輸了，可能整個中美博弈的局勢就會出現重大變化，「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絕不能輸。」

沉潛5年後，一個迥然不同的「新華為」出現。

鴻蒙系統無所不在
Mate 60帶動超越iPhone

首先，是手機業務的大復活。

差不多一年前，裝備自製七奈米晶片的華為旗艦手機Mate 60，以突破美國封鎖之姿，引發愛國民眾瘋狂搶購。

研調機構Canalys統計，今年上半年，華為智慧型手機在中國市場出貨量因此年增55%，達2200萬支。

其中意義更重大的是，這批「新華為」手機，都內建華為自主作業系統鴻蒙，因此讓該系統的中國市佔率快速提升至17.2%，超越蘋果的iOS，僅次於Android。

中美競爭日益激烈，「一個世界、兩個系統」儼然大勢所趨。

孤立於全世界、卻有14億人口的「中國系統」將如何成形？這款已有數千萬人使用的Mate 60是重要觀察指標。

《天下》記者在杭州購買一支白色Mate 60體驗，背後的同心圓星環鏡頭，是華為手機的註冊商標，極為顯眼。

它有些獨特的實用功能，例如兩支Mate 60手機疊在一起時，高電量者能幫另一支無線充電。

但對於習慣使用iPhone的境外用戶而言，想透過藍牙通訊將相片資料從Mate 60傳送到iPhone，失敗機率非常高。而且，台灣人常用的IG、Line，手機內建的鴻蒙商城沒有上架，必須經過複雜程序才能安裝。

不過，一旦透過鴻蒙系統，打開微信、淘寶等當地app，用起來就遠比在iPhone使用「絲滑」（絲綢般滑順）。

軍人出身的華為創辦人任正非（右），乘載著習近平（左）的期望，打造出狼性十足的中國特色企業。（路透）

「鴻蒙」一詞源自道教神話。盤古開天之前，世界是一團混沌的元氣，稱為「鴻蒙」。

依照任正非的規劃，華為的自主作業系統，將成為未來所有科技產品的根本，如同「鴻蒙」一樣，無所不在。

華為的智慧手錶、中國品牌「美的」的智慧冰箱、九陽的豆漿機都用鴻蒙。這點不稀奇，在iOS、Android也都有類似的應用場景。

但到了中國百花齊放、變化劇烈的新能源車產業，華為挾其強大的品牌與技術力，反而讓「鴻蒙智行」業務，走出比美國同業更獨特的商業模式。

生猛電動車，只要特斯拉半價

中國市場50萬人民幣以上高級車型銷量冠軍，過去都由賓士、BMW、奧迪3大德國品牌輪流把持。今年卻讓位給一台造型霸氣的電動休旅車——問界M9。

華為與重慶新創車廠賽力斯合作開發，裝有「鴻蒙智能座艙系統」及「乾崑智駕ADS3.0自動駕駛系統」的問界M9，上市8個月突破13萬輛，都由華為門市銷售。

《天下》記者在杭州一處華為門市，試駕較平價的智界S7，這是華為與安徽奇瑞合作開發的車款，外型、性能都對標特斯拉的經典車款Model S。

記者實際測試，設好目的地，讓汽車自行在杭州市區走了一小圈。

紅燈轉綠燈時，如果前車反應略慢，智界S7立刻敏捷地變換車道，迅速超車，駕車風格比特斯拉更生猛。

該車內裝細緻度明顯不及美國對手，但起價僅一半，約25萬人民幣，而且配備中國特色的座椅按摩功能。「我們主打性價比，」華為的銷售員小妍說。

華為問界電動車。（邱劍英攝）

ERP被迫自主，獲央企訂單

翻開華為2023年年報，最核心、年收3600億人民幣的業務——ICT基礎建設，除了傳統的電信設備，還包含近來最受矚目的政府與企業事業群。

做的事，類似IBM、微軟，就是協助政府、企業數位轉型。

而在中國政府急於「去美化」的當下，若能將壟斷企業軟體市場的美商，換成華為，完成進口替代的同時，為其輸血，彌補在海外市場業務大幅下滑的損失，不失為一石二鳥的好計。

問題是做得到嗎？

硬體可以。《華爾街日報》調查發現，光在2023年，中國政府就有超過300多個合約，指定採購華為基於ARM架構的鯤鵬伺服器等設施，總價破50億美元。

那難度最高的商用軟體呢？近來也出現重大突破。今年7月，華為自主研發的MetaERP系統成功拿下央企中廣核的2000萬人民幣訂單，儘管金額不大，卻意義深遠，因為ERP可是最複雜、涉入企業營運最深的商業軟體系統。

甲骨文（Oracle）與思愛普（SAP）雙雄在中國企業的市佔仍極高。華為成功切入，代表另一個「卡脖子」項目的解套。

但華為其實是被逼的。

美國宣布制裁華為的同時，美商甲骨文也通知華為停止技術支援，代表華為用了20多年、有著上億筆合約紀錄的系統隨時可能停擺。

華為只能投入數千名工程師，花了3年自行開發一套全新的MetaERP，於去年全面上線，替代了原本的甲骨文系統，甚至還進一步外賣。

「這個真的很難，現在來看，華為的（自主ERP）系統沒斷、公司沒倒，真的很神奇，」一位長駐中國的前IBM主管感嘆。

「新華為」的面目逐漸明朗。

過去業界形容華為是「中國的三星」，但如今成為「去美化」主將後，短短幾年業務範圍急速膨脹，成了中國的「蘋果（手機品牌、作業系統）＋愛立信（電信設備）＋微軟（雲端、商業軟體）＋博世（車駕系統）＋英特爾（伺服器處理器）＋甲骨文（ERP）＋輝達（AI處理器）」，一個史無前例的科技龐然巨獸。

「現在它一家公司，打很多公司，」前述IBM前主管笑著說。但他認為，這是「特殊時期的特殊現象」，「這不會長久，以後會被切成幾家公司，中國（政府）也不可能容忍這種公司。」

（史書華攝）

突圍成功關鍵
一窺神祕「2012實驗室」

然而，這家於1987年在深圳一棟公寓起家，曾賣過減肥藥，甚至研究過怎麼賣墓碑的民營企業，為什麼能夠在短短幾年就進入這麼高難度的科技領域，而且成果斐然？

一位接觸過任正非的華為前顧問形容，「任正非對技術有近乎癡迷的專注，」近十年華為累計投入的研發費用，就超過1.1兆人民幣。

今年在上海新落成的「練秋湖全球研發中心」，正是這份癡迷的具象化。這座研發重鎮佔地超過160公頃，相當於6個大安森林公園。

《天下》團隊走過最外圍的草坪，一條河流靜靜地把這座研發中心切成兩半，這頭紅磚大樓像極了美國大學校園，那頭又像是倫敦的街景，有翻版的千禧橋、倫敦大橋，連結河道兩岸。更意外的是，園區大到竟然有列紅色歐式火車繞著水域行駛，作為接駁車。

（邱劍英攝）

基地附近的華為西岑公寓，即將完工，預計提供約5500套公寓，園區內也設有員工宿舍。

接下來，這裡可望成為華為最神祕中央研究機構——「2012實驗室」的大本營。

名字由來，是一部於2009年上映的美國科幻災難片《2012》，描述馬雅末日預言。備受啟發的任正非意識到，華為想生存下去，就得打造自己的諾亞方舟。

不怕美國的底氣——海思何庭波

掌管實驗室的，是個比末日預言還神祕的華為董事，海思暨2012實驗室總裁何庭波。

這名中國科技業最有實權的女性，幾乎從未公開露面。但她在美國宣布制裁華為後，連夜發給員工的一封信，卻讓她紅遍全中國。

「……多年前，還是雲淡風輕的季節，公司做出了極限生存的假設，預計有一天，所有美國的先進芯片（晶片）和技術將不可獲得，而華為仍將持續為客戶服務……，數千海思兒女，走上了科技史上最為悲壯的長征，為公司的生存打造『備胎』。」

「今天，是歷史的選擇，所有我們曾經打造的備胎，一夜之間全部轉正！」

何庭波（取自華為官網）

一位前聯電高階主管回憶，大約20年前，他隨著當時的董事長胡國強到華為深圳總部拜訪客戶，也就是當時還只是華為內部IC設計部門的海思，負責人就是只有30多歲的何庭波。

「很年輕、很聰明，」這是他對總是素顏出現、一頭短髮的何庭波的印象。

她曾在2017年台積電30週年時訪台，當時創辦人張忠謀宴請了30家最重要的客戶，何庭波正坐在現任總裁魏哲家負責的手機產業圓桌上，與時任聯發科共同營運長蔡力行同桌。

一位台灣晶片業大老也一直對何庭波很好奇，只有北京郵電大學畢業，也沒大企業的經歷，為何能帶領海思成為世界頂級半導體企業？他見過何庭波的手下，很驚嘆其視野、談吐，以及在矽谷企業的顯赫經歷，「（何庭波）找來的這些人都很專業。」

狼性不夜城，暖寶寶躍中國芯

從十幾年前，華為進入智慧型手機賽道，聯發科內部就開始與負責設計手機晶片的海思對標。

「我們最不服氣的是，他們用人比聯發科少，」一位聯發科老臣說。例如一顆手機晶片，聯發科要6000人做，海思可能只要3000人。聯發科只能自己找理由，說華為在電信設備的技術與手機有共通之處，人力可以較精簡。

但看在中國科技人眼裡，背後原因一目了然——華為「狼性」文化薰陶下，幾萬飢渴、孜孜不倦的華為人。

華為做事是任正非下軍令，所有人就衝。6點多去食堂吃晚飯，接著加班到9點、10點，再去領宵夜，吃完繼續討論，甚至睡在辦公室。（Getty Images）

一名前華為研發工程師告訴《天下》，北京的華為2012實驗室是個不夜城，「6點多去食堂吃晚飯，接著加班到9點、10點再去領宵夜，吃完繼續討論。」

這彷彿不是一家公司，而是一群準備考大學的學生。

「華為做事是任正非下軍令，所有人就衝，」一名曾被華為挖角的軟體公司高管形容，「做不好就換人，再做不好再換。」

何庭波帶著這群人，將第一代手機晶片，從因為嚴重發熱而被戲稱為「暖寶寶」（暖暖包），一步步做到在2020年第一季銷售額達26.7億美元，躍入全球半導體銷售額排名前十。

憑藉著海思的軍功，何庭波躋身華為董事，成為任正非以下的第一線主管。

因為何庭波，任正非才有底氣公開表示，美國禁令對華為的影響很小。

儘管國產晶片紛紛崛起，但看在AI大模型業者眼裡，唯一有實力的國產業者，只有華為的「昇騰910B」AI晶片，在訓練大型語言模型時，效率已可達到輝達A100晶片的八成。

「華為旗下的昇騰AI，是國內唯一能做到『萬卡集群』，讓（AI模型）訓練更快速、更穩定，」一位有中國國資背景的創投觀察。包括騰訊、百度等都購買昇騰910B晶片，成為唯一能威脅輝達的中國企業。

上海華為旗艦店（邱劍英攝）

世界的華為到中國的華為
只想當狗熊，終成愛國企業

2005年，華為在國際市場的收入首次超越國內市場；然而現在，約有三分之二的收入來自國內。面對制裁和現實，這是華為的不得不。

但看在長期觀察華為的人眼裡，這同時很諷刺。

深圳是華為的發家地，但最先進、最大的研發中心，卻往北選了上海。一位中國資深媒體人觀察，深圳市政府也跟華為談過，「但華為不願事事都聽政府的。」

然而，自從中美貿易戰爆發，原本刻意與政府保持距離的華為，反而成為中國的表率，甚至被視為「準國營企業」。

事實上，去年起，中國各級政府開始推動入股民營企業，藉由取得1%股權，獲得董事會席次或投票權，被外界形容為「黃金股」。包括阿里巴巴和字節跳動的子公司，都陸續被安插黃金股。

沒有上市的華為，最新股權結構不得而知。「華為實在也很難避開『準國企』的命運，」前媒體人觀察。

曾有記者詢問任正非，面對美國壓境，願意接受自己是民族英雄的頭銜嗎？任正非乾脆地回答，「不接受，（是）狗熊。我根本不是什麼英雄，任何時候我們是在做一個商業性的東西，商品的買賣不代表政治態度。」

但面對制裁和新現實，華為顯然已改變自己，坐上上甘嶺。

（雜誌原標題：制裁逼出一個巨獸的誕生　「新華為」打造中國系統／責任編輯：曹凱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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