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起,韓國準高中生葉媛就走上了去補習班的路。
她去得太早,補習班門口還空無一人,長期缺乏睡眠的她坐在冬天冰冷的地上睡著了。
坐在地上睡著的葉媛
在韓國,流行“四上五落”的說法——如果一天只睡四個小時,就能上大學;如果一天睡五個小時,就會落榜。
為了考上私立高中,葉媛一度每天只睡三小時,補習班門口的小台階成了她補覺的天堂。
葉媛不是個例,她是千萬個韓國中學生的縮影:睡眠不足、日夜補習、內捲成魔。
她們的共同目的只有一個,考上簡稱“SKY大學”的韓國頂級學府——首爾大學、高麗大學、延世大學。
即便夠不上金字塔塔尖,也要上醫科大等重點學府。
因為在韓國,高學歷就意味著好的人脈、就業前景和可見的階級躍升階梯。
極致內捲帶來極致壓力,數據顯示,韓國10-39歲人群的第一大死因是“自殺”,青少年自殺率佔比則逐年提升。每年高考季前後,韓國青少年自殺人數都會出現波動增長。
被稱為“自殺首選地”的麻浦大橋,被政府貼上了反自殺標語和照片,“你今天還好嗎?”“現在去看看你所愛的人吧。”
但即便如此,情形仍然沒有改變。
高自殺率與低生育率,是韓國社會的陳年傷疤。
而韓國的青少年,仍然在內捲的漩渦中看不到盡頭與希望。
就像紀錄片《學習的背叛》開頭獨白所言——
“我每天腰酸背痛地坐在課桌前十幾個小時
大學啊,考上名牌大學依然遙遙無期
大人總說是我還不夠努力
那究竟要多努力,才能考上名牌大學呢? ”
01
學習的背叛?
韓國高考的競爭激烈程度,大概可以和十個衡水相比。
開頭提到的葉媛,因為學習太用功,手上長滿了厚繭和細小的傷疤,她只能忍痛握筆,甚至用皮筋把筆和手綁起來繼續寫,因為“手腕還可以帶動發力”。
她的學習計劃精確到了分鐘,就連上廁所、吃飯都要定時定點,“休息”對她而言,只是奢望。
在初中,她的排名經常位於前列,成了當地為數不多考上首爾私立高中的學霸。
但到了高中,面對那些數學輕鬆考滿分的“學習怪物”,葉媛的成績滑落至313名——全年級一共395人。
身在韓國的青少年都默認了一個事實:
努力,是最低級的成本。
學習時只有努力,是遠遠不夠的。
據稱,韓國大學錄取率是50%,理論上,每個人都有一隻腳能踏入大學之門,但現實是,韓國的中產和富人階級幾乎壟斷了好大學的入學資格。
補習班文化,就是葉媛口中“學習怪物”的始作俑者。
首爾江南區大峙洞,分佈著一千多家高端補習班,為了搶占位置,家長從凌晨開始排隊,只為能聽心儀老師講上45分鐘。
韓國街頭的補習班
經濟實力更強的家庭,會在一年甚至兩年前早早預約名師名額,被補習機構包裝的名師要價實在不菲,此前的熱播劇《天空之城》裡,有一家小孩光補習就花了1500萬人民幣。
圖源:《天空之城》
名師負責的不僅是授課,還包括衣食住行一站式服務、大學情報蒐集等工作,可以說是為學生私人定制的“高考助理”。
從小在“高考至上”口號中長大的韓國青少年,甚至會喪失是非觀。
此前曾有補習機構爆出老師性騷擾學生的事件,但老師被停課後,學生不僅沒有為受害者討公平,反而聯名要求老師復課,聲稱要找出舉報者,讓對方為自己高考的失敗負責。
受害者不止一位,有人曾表示,“老師有人脈和資源,一句話就能幫我上重點大學,我寧願暫時忍耐,也想上好學校。”
所謂“名師”,不僅能掌握極其強大的校友人脈,甚至能為學生提供升學、就業等定制服務,說是教師,不如說是賣資源的中介。但迫於升學壓力,學生連反抗的勇氣都沒有,因為,沒有人敢用未來進行沒有勝率的賭博。
你可能會想,“我考到好分數就行了,至於那麼憋屈麼?”
但韓國高考,遠非“分數決定論”那麼簡單。
除了高考分數外,學生還要參加目標大學的自主招生考試,需要準備被稱為“生活記錄冊”的面試材料,學習期間所獲獎項、社會活動經驗等內容越豐富,申請機率就越高。
有背景的家庭,能寫出幾十頁獎項和社會活動記錄,一眼看去,全是普通人沾不到邊的高級活動。
而貧困的孩子們,只能在讀書記錄那欄盡力堆積材料。
大部分人,展示的內容寥寥,更無法吸引面試官的興趣。
大學都上不了,談何夢想?
02
爬上金字塔了,然後呢?
在這條擁擠的單行道內,也有拼盡全力爬上金字塔的底層學子。
但剛入學SKY(首爾大學、高麗大學、延世大學),現實就給了他們一記悶棍。
那些從私立高中升上來的“貴族”們,會在校服上縫上高中的名字,與中學校友抱團撒歡。
即便不“顯山露水”,他們也會在入學前提前拉好群組,組隊出沒在學校的各個角落。
首爾大學裡只有兩種學生,一種是首爾本地人,一種是非首爾人。
那些千辛萬苦從小鎮考上頂級學府的學子,已經是當地創造的“考學奇蹟”,但也因為同鄉的高中校友太少,他們會被排擠、冷落,時常有不合群的困擾。
久淵是學校的特困生,每年都會參加學校組織的特困生活動,那些活動照片相當於把大家的貧困家境公之於眾,在看到他人的目光時,久淵敏感說道,“感覺只是把心裡的那句‘乞丐’消音了而已。”
就業則更為可怕,從私立高中考到SKY的學生很早就開始建立校友網絡,他們可以輕鬆擁有在三星、LG等財團工作的前輩們手寫的推薦信,“小鎮做題家”們則只能靠自己堆簡歷,過上比他人辛苦十倍的大學生活。
在成均館大學就讀的金善惠從小就在底層長大,她期望自己能成為一名社會學家,為弱者建言發聲。
但剛到首爾,她就被高昂的房租、學費壓得喘不過氣。
無奈之下,她只能休學打工賺錢,住在兩平米的小屋裡,用廉價的時間換取奢侈的夢想。
她的未來會如何?
畢業於西江大學的滿吉給出了參考——雖然學歷很不錯,但因為家境貧困,上學時大部分時間都用來打工了。對比去高級企業實習的富人,他的簡歷毫無競爭力,在招聘中屢次被篩。
最終,他只能搬離城市,回到老家。
很多考上好大學的學霸會與善惠、滿吉遭遇同樣的困境:
因為沒錢,所以必須去打工;
因為沒人脈,所以去不了好企業實習;
因為沒有好履歷,所以找不到好工作,只能做低薪小時工。
循環幾遍後,他們的命運又回到了“沒錢”的原點,繼續淪為底層。
這群人從小學拼到大學,才發現自己其實走在一條沒有終點也沒有希望的路上。
歸宿在哪裡?
在韓國大學生群體中,還流行著“炸雞幻想”的說法,大意是大部分人最終都會走投無路,回老家租一間簡陋商舖開炸雞店,過平庸且無望的一生。
而紀錄片《學習的背叛》,標題意思也很明確——
只有努力學習是完全不夠的,學習也會背叛你,因為努力不是社會的規則。
03
窮人有夢想的資格嗎?
面對沒有希望的未來,有人從麻浦大橋一躍而下,用極端的方式結束年輕的生命。
也有人不就業、不進修,在家躺平,俗稱“尼特族”。
據統計,韓國的尼特族數量在青年人群中佔比已經超過20%,排名僅次墨西哥。
“如果自己已經活得很辛苦,就更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受苦”,韓國的生育率近年來也在持續走低,可能成為“世界上第一個因人口負增長滅國的國家”。
你可以說,這一切都與韓國變態的高考制度有關,是極致的競爭文化侵蝕了人們的心靈、抹殺了少年的未來。
但歸根結底,還是因為韓國社會階級固化嚴重,富人佔據了絕大部分優質資源,堵死了底層向上流動的渠道。
韓國的階級問題很早就有顯露,在電影《寄生蟲》中,窮人只能住半地下室:
圖源:《寄生蟲》
而富人,眼望之處皆是綠地:
圖源:《寄生蟲》
韓國還有“湯匙論”的說法,將家庭按照資產分為“金銀銅土”四個等級。
“金湯匙”和“銀湯匙”家庭,要么年入百萬,要么資產超百萬,他們的後代是未來的高管、政府骨幹,牢牢把握社會最頂層的話語權,是不愁吃穿的精英階級。
最底層的“土湯匙”家庭,大多沒有穩定收入、沒有固定工作,一家人蝸居在廉價公寓中,甚至需要領救濟金過日子。
對“土湯匙”而言,考上大學、進好公司或許是改變現狀的唯一方式,但就連這條通道,也逐漸被錦衣玉食的人擠滿,尋不到一毫釐的前進空間。
韓國前總統盧武鉉和文在寅都曾大刀闊斧進行教育改革,期望改善“補習班盛行”“教育資本”的情形,但結果很明顯——一個捲入複雜的政治鬥爭,跳崖自殺,一個被市民集體舉報,或將被“清算”。
文在寅(左),盧武鉉(右)
一陣風過後,各種教育機構仍如雨後春筍,肆意生長。
控制韓國經濟命脈的財閥,與教育不公平現象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繫。
甚至,很多韓國的重點高中就由財閥投資建立。
一邊建學校、一邊享受自己建構的教育資源,可謂“一舉兩得”。
也有不少富豪,早早就將孩子送去美國唸書,肆意張揚個性,所謂“生在羅馬”。
而困在底層的韓國青少年們,卻不知青春為何物。
久未逛街的善惠想用工資為媽媽買一件衣服
事實上,他們之中的大部分人,並沒有結束生命的“決心”,也無法安心躺平,只能做一隻焦灼的螞蟻,終日徘徊在絕望與痛苦之間。
他們想要的,不過是一個“努力就可以獲得回報”的未來。
但他們收穫的,卻是“學習和努力的背叛”。
努力有錯嗎?
學習有罪嗎?
顯然沒有,根本的問題,是看不到希望。
找到新兼職(賣票員)的善惠
休學打工的善惠一邊忙著手頭的活,一邊喃喃道:
“這個工作不怎麼辛苦的,不是為了掙錢撐的,至少感覺挺有趣的。
如果現在很辛苦、很累,但以後能有畫出一條上升曲線的自信感和信念的話,沒有什麼做不好的。
但並看不出什麼上升的跡象來…
如果未來沒有上升的希望的話,就更堅持不下去了。 ”
“在這個窮人沒法做夢的世界上,我們的孩子可以描繪出怎樣的未來呢?”
或許,你會說這只是一部紀錄片中的世界,並非韓國青少年的全貌。
但我相信,沒有人不希望它只是片面的個例。
因為你們、我們,其實都身在其中。
作者 | 林曉風 來源 | 視覺志
參考資料:
1、《真故實驗室》,韓國高考,普通人跨越階層的唯一通道;
2、《北京晚報》,韓國高考成舉國之戰:午飯帶到考場吃;
3、《時代周刊》,漲幅超10%,韓國年輕人自殺率為何那麼高?
4、EBS,紀錄片《學習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