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中國」二字最早出現在一件被稱為「何尊」的西周青銅器內底銘文上。\資料圖片
這幾年,解讀中華歷史和文明的書很多。《大地中國》(韓茂莉著,文匯出版社,2023年)是頗有特色的一本。本書從歷史地理的專業視角出發,以中國歷史朝代為序,匯集了26篇專題文章,小切口展現中華先民謀求衣食之需的生產行為、推動社會進步的技術創造,以及交融在歷史天空之下的經濟、政治、軍事、文化、社會和生態變遷,別具一格地完成了中華文明的「大地敘事」。
說到人類文明,就離不開農業。從大地看中國,繞不開的也是農業。美國社會思想家阿爾文.托夫勒曾提出人類文明的「第一次浪潮」是農業起源。本書作者認為,在這次浪潮中,中國擁有主角地位。「作為文明古國,中國奉獻給世界最大的禮物究竟是什麼?四大發明還是儒家文化?仔細推敲,兩者都不是,農業才是中國送給世界最大的禮物。」一萬年前,穀子、黍子、水稻在中國的土地上完成了從野生植物到人工栽培作物的轉化,此後大豆、纖維類大麻、油用大麻、白菜……陸續也被納入中國農作物的行列,為中華文明興盛奠定了物質根基。
「每碗米飯的根都在中國」
上世紀70年代,河北武安磁山文化遺址發現的粟和黍,將中國旱地糧食作物的馴化時間推到距今一萬年前後,證明中國是世界上最早出現人工栽培這兩種作物的國家,推翻了以往國外認為埃及、印度是最早出現人工栽培粟和黍的國家的觀點,改寫了世界農業史。幾乎與此同時或更早一些,南方的長江流域馴化了野生水稻。2004年,湖南道縣玉蟾岩遺址發現了距今1.4萬至1.8萬年前的人工栽培稻,水稻起源於中國成為共識。在長江中下游與錢塘江流域完成馴化後,水稻逐漸北上、南下,傳到各地,又向東傳到日本列島和朝鮮列島,向南傳到東南亞、南亞等地。「今天,我們在地球的任何一個角落捧起一碗大米飯,它的根都在中國。」
在國家誕生之前,農業文明已經存在了五千多年,而那時正是「第一次浪潮」的開端,從此直至18世紀,構成了人類社會持續最長的發展階段。「在這漫長的時空中,從起步到整個過程,中國人都是舞台上的主角。」作為這樣一個歷史悠久的偉大文明哺育的傳人,我們又有什麼理由不自信不自豪呢?在書中,作者還關注到農業技術的變遷,從復種輪作技術入手,對經濟重心南移這一中國歷史上的大事進行了深入分析。她指出,這一技術創新的關鍵在於插秧。「稻麥輪作始於江南,而插秧技術卻來自北方。」在北方的水稻種植技術沒有傳到南方之前,江淮地區至六世紀一直保持着「火耕水耨」的易田制,其土地利用率無法超過50%。「安史之亂」後,一波又一波北方農民南下,把「拔而栽之」的復栽技術帶到了江南。「北方人復栽的目的本是除草,或許北人南渡後也是本着除草的意圖實行復栽,但插秧技術卻在復栽中誕生了。」「靖康之難」後,又有大批喜好麵食的北方人遷移到了南方,為冬小麥在南方的擴展與一年兩熟稻麥復種輪作制的推廣提供了機遇。這不僅將江南土地利用率從100%提升到200%,也讓農作物產量翻了一番。千百年來,四五月間,江南農家總要趁着梅雨間隙,搶着收割冬小麥,又搶着水稻插秧,這繁忙的「雙搶」成為留存至今的一道田間風景。
書中還介紹了多種從美洲大陸舶來而在中華大地扎根的「洋主食」,諸如玉米、甘薯、馬鈴薯、辣椒、花生、西紅柿,它們融入了中國的作物體系,成為民生之本,並成就了舌尖上的文化。讀到此處,不由感慨交流互鑒確實是文明繁榮之真諦。這一點,無需大言宏論,即便在尋常中國家庭每天的餐桌上,也可以得到生動體現。
「中國」是地理空間更是文化風範
何以中國?這是談中華歷史和文明的一道必答題。本書着眼於「中國」在時空變遷中的語義演變,在揭示其地理內涵中展現其文化風範,作出了獨到的回答。「中國」二字最早出現在一件被稱為「何尊」的西周青銅器上,該器內底銘文有「宅茲中國」數字。但此時的「中國」並不是國家所領有的空間,僅表示位居中部方位的一個區域。作者在地理和文化交融的意義上看待「中國」,提出「凡被視作『中國』的區域,都有着與周邊地區完全不同的風範,這種文化風範就是華夏文化。」按照唐人孔穎達的解釋,「夏,大也,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華夏一也。」到唐宋時期,華夏文化已經傳布各地,但將中原地區作為「中國」的這一理念被沿承下來,無論涉及政治、經濟,還是自然山川,但凡言及「中國」,其地理方位均不離商周時期「中國」所在的黃河中下游地區,也就是「中原」。
書中強調,在中國歷史的長河中,中原地區並非一直是漢民族政權所在地,而這些政權是否自認為「中國」,關鍵在於是否擁有華夏文化的核心區。比如,女真人建立的金王朝在政治中心遷移到中原後,便以「中國」代表者自居,而把地處江南的南宋政權稱為「宋人」。這種狀況一直到1689年簽訂中俄《尼布楚條約》才發生改變。這個條約中使用的「中國」第一次被賦予了主權國家的含義。不過,作者認為,「此時清朝簽約大臣使用的是『中國』,而不是大清,原因仍歸於文化。顯然,清人在國際條約中使用『中國』,明顯含有西洋為化外之邦之意,化外意味着野蠻、落後。」順着書中的篇章,概覽「中國」的地理演變,我們再一次體會到文化持久而強大的偉力。
國家地理蘊藏的歷史風雲
閱讀《大地中國》是一件漲知識的事。在書中,作者把藏在國家地理背後的故事娓娓道來,令讀者如聽家族往事,對生於斯長於斯的土地更多了一份了解之親切。
比如,中國有山東、山西兩個省,但你是否想過,作為二者分界的「山」是什麼山呢?本書告訴我們,山東山西之劃分經歷了歷史變遷。先秦時期,函谷關和崤山是其分界線,當時的「山東」包括今天的山西、河南、山東以及河北的大部分,「山西」則是今天的陝西中部也即「關中」。漢武帝為了加強中央政府直接控制區的實力,把函谷關向東移動了一百四十多公里,此後,太行山成了界限。此時的山東包括今天的河北、山東,山西則包括今天的陝西、山西等地。金代設立山東東路、山東西路,奠定了今天的格局。這個和「山」已無甚關係的「山東」在明清兩代沿襲下來,成為山東布政使司,也就是今天的山東省。山東山西從此不再是一山之隔,變成了隔河北相望的兩個省份。
再如,淮河流域歷來為兵家所重視,正所謂「守江必守淮」。古人還認為,「南得淮則足以拒北,北得淮則南不可復保」。那麼,這片地方的戰略意義究竟何在呢?作者發現,中國歷史上出現南北交戰時,若淮河流域在南方政權控制中,則南方獲勝可以實現南北分治;若淮河流域在北方政權手中,則獲勝後的結果是南北統一。因此,「淮河流域地處四戰之地,不是因為險,而是因其屬於長江、黃河流域的自然延伸地帶,不南不北,南北互相以淮為屏障,一旦交戰,關鍵地帶不在於河,也不在於江,只在於淮。」決定近代中國命運的解放戰爭中有一場著名的淮海戰役。毛澤東認為,「此戰勝利,不但長江以北局面大定,即全國局面亦可基本上解決。」對照本書再看毛澤東當年的論斷,更能體會其戰略眼光。
《大地中國》中有意思的內容還有很多,比如,作者對諸葛亮北伐路線及其意義的分析,對嶺南移民的細緻考察,對呼倫貝爾大草原歷史往事的鈎沉,對四合院歷史和文化的解讀,均可謂新見迭出,叫人不忍釋卷。因此,如果你對中國這片土地感興趣,不妨沿着《大地中國》的線索一起追尋民族的歷史足跡,感受文明的璀璨光耀吧。
作者:介中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