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侨网 特稿评论 中國第一次深海古船探秘全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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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第一次深海古船探秘全紀錄

本文發於2024.2.26總第1129期《中國新聞周刊》雜誌,雜誌標題為《古船鯨落,考古入海》,作者為倪偉

一片漆黑之中,宋建忠緩慢下沉。 他蜷縮身體,席地而坐,雙腿交叉在身前。 姿勢有些難受,無法伸展,更不能走動。 萬籟俱寂,沒有任何聲響。 40分鐘後,「啪」的一聲,燈光突然打開。 眼前,數不清的浮游生物漂過,就像塵埃漂浮在清晨第一道陽光中。 目的地,到了。

他定睛看了看,適應久違的光線。 十公尺外,一堆瓷器若隱若現。 這裡是中國南海西北陸坡,海面約1,500公尺之下,最近的海岸線在150公里外。 眼前是一艘明代沉船,500年前沉沒於此,船員或許當時就已盡數葬身魚腹,而滿載的中國瓷器則一直留在了海底。

南海是古代海上絲綢之路的要道,至遲到秦漢,已經形成一條中國通往東南亞及南亞的海上通道,唐宋時可以進入紅海,抵達東非和歐洲。 兩千多年來,除海禁時期,南海商船往來頻繁,驚濤駭浪中,大量船隻葬身海底。 近身探秘深海古船,這是中國的第一次。

2023年5月30日,駛向深海考古的潛水器-「深海勇士號」。 圖/新華

宋建忠是國家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研究員、中國考古學會水下考古專委會主任,此次南海深海考古的領隊。 他的深海座駕是著名的載人潛水器「深海勇士號」,主駕坐在中間,左手邊是副駕,都是專業潛航員,也都席地而坐。 這個直徑約兩公尺的球形艙內寸土寸金,滿載三人,不設座椅。

這一天是2023年5月23日,中國南海西北陸坡沉船第一階段考古調查下潛。 午後1點半,宋建忠同兩名潛航員進入艙室,「深海勇士號」滑向後甲板,母船「探索一號」的A字架輕輕抓起紅白相間的「深海勇士號」,緩緩 放入水中。 直到晚上11點出艙,宋建忠在狹窄的艙內蝸居了近10個小時。

5月至6月以及9月至10月,國家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中國科學院深海科學與工程研究所、中國(海南)南海博物館聯合對西北陸坡兩艘沉船進行了兩個階段考古調查。 隨著考古隊員潛入深海,中國的水下考古打開了一個新世界。

深海寶藏

有兩種海洋生物在500年間不斷吞噬西北陸坡沉船船體的木材。 海蛆鑽進木頭,從內部蠶食,鎧甲蝦趴在表面,從外部蛀空。 在它們共同努力之下,兩艘船露出海床的部分,幾乎沒有船體留存下來。

「就像鯨落之後,只剩下龍骨,也許泥裡還剩一些。」宋建忠向《中國新聞周刊》描述。

「深海勇士號」在海底的移動半徑可達數公里,潛航員駕駛潛水器在沉船上方和四周巡視、拍照。 一號沉船核心地帶是堆成山丘的陶器、瓷器、鐵器等貨物,最高近3米,密集分佈在船型輪廓之中。 再向外,延伸出一個環形的散落區。 而在環形之外,還有一條近300公尺長、50公尺寬的“尾巴”,一路掉落著器物,像一根飄帶。

這個特殊的佈局,凝固了沉船的最後一瞬。

沉船入水之後,慢慢墜向海底,在洋流中,它並非垂直墜落。 在沉向海底的過程中,傾斜搖晃的船隻不斷有瓷器甩出,邊走邊灑,形成了300公尺長的散落帶。 船底觸及海底的一瞬間,一陣劇烈震盪將滿船瓷器顛起,紛飛的泥沙中,表層瓷器向四周濺落,在浮力作用下緩慢飄灑,落在一個環形衝擊波範圍之內。 等到泥沙散盡,海底恢復寧靜。

南海西北陸坡一號沉船考古現場:柔性機械手提取文物。 圖/國家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供

如今,盆盆罐罐的遺跡就像一塊琥珀,記錄了那場500年前海底事件的過程。 考古學學者正與海洋科學、流體力學等領域學者溝通合作,以期還原出更精確的墜落過程。

人們的印像中,大海深處蔚藍璀璨,長滿奇異的珊瑚,碩大的怪魚遊來游去。 實際情況完全不同。 海面20公尺以下就是漆黑一片,當潛水器燈光打開時,考古隊員眼前所見就是一片深海荒漠,黃沙漫漫,沒有珊瑚,也沒有魚。

去年夏天和秋天,深海考古隊對兩艘沉船進行了兩個階段考古調查,乘坐「深海勇士號」下潛41次,先是勘查遺址範圍,接著進行三維雷射掃描和攝影拼接,最後提取文物標本。

只是一號沉船核心堆積的高清影像,他們用了近萬張照片才拼接而成。 顆粒度越來越高的影像,為後續工作提供了「導航圖」。 考古隊將遺蹟的圖片印出來,貼在科考船的會議室裡,分辨、勾選,確定準備提取的器物。

9月28日,國家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新進職的助理館員董佳馨對著手中的圖,透過眼前的舷窗尋找目標。 “那是只青釉的瓷罐”,她指著前方,對潛航員說。

南海西北陸坡一號沉船遺址核心區遺物堆積及船板攝影拼接圖。 圖/國家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供

主駕李保生是頂級潛航員,也是潛航員隊長。 提取文物是要求極高的一項操作,整個船隊只有兩個人有資格,他是其中之一。

李保生將「深海勇士號」緩緩開到罐子側前方,操作機械手伸向罐子,抓了一次,沒成功。 又試了幾次,都沒抓上來。 由於瓷罐頸部較短,機械手伸進去後難以著力。 算了,董佳馨說。

繼續嘗試可能會挪動週邊器物,破壞遺址面貌,她決定放棄。 就在這時,青釉瓷罐另一側露出了一隻琺華器瓷罐。 她立刻做出判斷,讓潛航員把這隻琺華器提進採樣籃。

琺華器是一種始燒於元代、盛於明清的瓷器,色彩斑斕。 董佳馨從北京師範大學陶瓷考古方向研究生畢業,她知道琺華器在考古中極少發現,沉船上更是前所未見。 這是一個填補空白的發現。

「對於陶瓷考古來說,這是重大突破。」宋建忠說。 琺華器在中國少見,在西方的博物館裡則有不少收藏,但中間的考古證據鍊是斷的。 琺華器是如何流通的? 如何到了國外? 一號沉船的發現,證明琺華器在明朝是外銷瓷的一種類型。

那一天,董佳馨在海底與潛航員合作提取了約50件船貨,有兩件提前確定的器物,因為難度太大沒有提取上來。 除了那隻青釉瓷罐,還有一隻碩大的白釉碗,因為面積大、弧度小,機械手也無法著力。 但一般來說,這只「抓娃娃機」都能抓取成功。

水下考古依然嚴格遵循考古產業的慣有規則,例如,盡量不變遺址面貌,不進行破壞式發掘。 核心區的文物堆積高達數米,考古人員提取的物品都位於表層,這隻琺華器是意外收穫。 下層數公尺的堆積物中,是否還有罕見器物,將作為一個謎團,繼續留在海底。

謎團還包括一些用銅鎖緊鎖的木箱。 核心區週邊散落著不少這種木箱,有些破損了,露出層層疊疊的銅盤,其他緊鎖的木箱裡還有什麼,不得而知。 考古學家推測,上鎖的木箱或許是船上人員的私人珍藏,裡面的器物是當時較精美珍貴的奢侈品。 但他們暫時沒打算提取。

與西北陸坡一號沉船滿載瓷器不同,二號沉船的貨物是柿屬烏木,在海底排列緊密,碼放整齊。 這些烏木產自斯里蘭卡、印度南部等印度洋地區,進口到中國。 烏木密度高,質地堅硬,可以沉沒到海底。 專家初步推測,或許是因為其硬度和藥性,才沒有被海底生物吃掉。

隋唐時,中國就從南亞和東南亞大量進口烏木。 烏木常被用作中藥,也是堪稱奢侈品的一種名貴木材。 在上流社會的宅邸,烏木常被用作床榻、櫥櫃、茶几、桌子等家具原料,也被製成扇骨、鎮尺、筷簸、樂器等小而雅的物件。 明朝貪官嚴嵩被抄家時,家中發現了近七千雙烏木筷子。

一號和二號沉船雖然相距僅12海裡,但分屬於兩個朝代,一號沉船年代約為明正德年間(1506~1521年),二號沉船年代約為明弘治年間(1488~1505年) 。 兩者性質也不相同。

根據國家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研究館員鄧啟江和該中心助理館員趙宋園的研究,明代中期朝貢貿易逐漸衰落,而民間私人貿易日漸興盛,二號沉船很可能是一艘來自廣東、福建 沿海的民間私人商船。 這艘船在馬六甲賣掉中國貨物,採購烏木後,經南海返回中國,途中失事。

明清時期,中國在國際貿易上多為順差,沉船以出口船隻為主,而自國外進口貨物的回航船隻,幾乎沒有發現。 這是二號沉船的特殊之處。

南海尋蹤

如果沒有「深海勇士號」,中國的深海考古還只是夢想。

「深海勇士號」是中國第二台深海載人潛水器,作業能力達水下4500公尺。 2017年底正式交付給中國科學院深海科學與工程研究所(簡稱中國科學院深海所)後,第一個乘坐它正式開展科考的專家就是宋建忠。 2018年4月,宋建忠在西沙北礁海域進行了首次深海考古調查。 那一年,國家文物局水下文化遺產保護中心聯合中國科學院深海所共同設立了“深海考古聯合實驗室”,深海考古由此起步。

重要成果在4年以後產生。 2022年10月,在海南島東南、西沙群島西北的西北陸坡,「深海勇士號」第499潛次發現了一艘沉船,隨後的第500潛次又發現了一艘。 這兩艘沉船就是西北陸坡一號和二號。

潛器回收。 圖/中國科學院深海所供

中國的水下考古1987年從近海起步,30年後進入一個瓶頸,“基本上沒什麼新線索了”,宋建忠說。 近海一定還有大量沉船,但很難找,因為近海、淺海環境複雜多變,泥沙沉積層層疊疊,沉船沒過多少年就會被徹底覆蓋。 設備會偵測到一些異常訊號,但一排查基本上都不是沉船。 近海的主動考古發現,是世界性難題。

「就像2022年整體打撈的上海長江口二號沉船,雖然不到10米深,但基本上完全被淤泥掩蓋了。這幾年河道變遷,衝開了一些,才露出來一點兒。」宋建忠 說,近海沉船的線索,大量得自於海洋工程或漁民作業中的意外收穫。 2017年以後,線索越來越少。

而淺海的這些複雜情況,深海幾乎都不存在。 深海的泥沙掩埋速率極低,有的地區上千年才掩蓋10厘米,沉船基本上裸露在海床之上。 因此深海探測有效率極高,物探設備掃過,沒有異常信號的區域就可以斷然排除;若發現異常信號,再下放潛水器或者AUV(Autonomous Underwater Vehicles)進行水下攝像,就能清楚地看見是否 是沉船。

2023年,另一艘南海沉船也獲得了重要的考古進展。

位於廣東省陽江市海陵島沙灘上的廣東海上絲綢之路博物館裡,一項持續10年的考古計畫迎來關鍵節點-南海I號所有文物全部提取成功。 從2014年啟動發掘,10年間,考古人員提取18萬件宋代文物。

相較於南海I號整體打撈時的受關注度,後續的進展顯得低調很多。 2007年,南海I號被起吊能力4000噸的「華天龍號」起重船整體打撈出水,隨後進入專為其建造的博物館中,安置進鋼製沉箱。 其後十餘年,考古人員在沉箱中進行考古工作,一邊提取船上的文物,一邊保護脆弱的船體結構。 這項工作至今沒有結束。

「南海I號是邊保護、邊發掘、邊展示,現在船貨基本上清完,考古工作可以告一段落了。但後面的保護工作可能更艱鉅,大型木質沉船的保護,對於全世界來說也是一個 難題。」國家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副主任、南海I號保護髮掘計畫領隊孫鍵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南海I號是中國水下考古的起步之作,這是一個長達近40年的故事。

1985年,荷蘭阿姆斯特丹佳士德中國文物專場拍賣會,一件又一件瓷器被買定離手。 這些瓷器產自中國,打撈自中國,如今卻似乎與中國毫無瓜葛。 坐在第一排的中國文物專家耿寶昌和馮先銘,懷揣3萬美元國家經費,奉命前來收購,卻根本招架不住動輒加價10倍的富豪們。

這些文物來自中國南海海底一艘清代早期沉船,是被一個叫米歇爾·哈徹的英國人打撈走的。 米歇爾·哈徹在澳洲成立了一家商業打撈公司,打撈南海古代商船上的器物,獲利無數。 這次拍賣強烈刺激了中國考古界和文物界,回國後,耿寶昌和馮先銘給國家文物局寫了一份報告。 1987年,中國水下考古協調小組成立,成員單位包括海軍、外交部、農牧漁業部、海洋局、文物局等。

2022年,上海長江口二號清代沉船整體打撈上岸。 圖/國家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供

一個幾乎全新的學科就這樣起步了。 中國第一支水下考古隊要在哪裡成立? 時任中國歷史博物館館長、著名考古學家俞偉超扛下重擔,在中國歷史博物館成立了中國第一個水下考古專業機構。 後來,有人稱俞偉超為中國水下考古開創者,也有人直接稱呼他為「中國水下考古之父」。 俞偉超當時的想法是:“隨著我國科學文化事業的發展,也為了防止各種破壞我國水下考古資料的行為,在我國進行水下考古工作已是迫在眉睫的事了。”

就在中國水下考古起步的1987年,水下考古隊在南海有一個發現,但它的實際價值,要在很多年之後才被揭開。

那年盛夏8月初的一天,上午9點左右,中英聯合打撈人員在南海川山群島海域用聲吶探測海底,發現異常影像。 潛水人員下潛到異常部位,用手探摸,淤泥太厚,沒發現什麼。 接著,英國人降下一噸重的抓斗,意外撈起了247件器物,包括瓷器、銅器、銀器、鎏金器等。 遺憾的是,一些瓷器受到了抓斗的損害,打撈隨後被喊停。

這次聯合任務是英國海洋探測打撈公司向中國政府主管機關提出的申請。 根據荷蘭文獻紀錄,1772年,荷蘭東印度公司商船「萊茵堡號」在廣東南海川山群島附近沉沒,載有錫錠、白銀等貨物,英國人希望尋找這艘古船。 那一斗器物打撈上岸後,中方人員判斷,這不是荷蘭商船,而是一艘宋元時代的中國古船,年代古許多。

兩年後,英國海洋探測打撈公司已經倒閉,中國聯合日本考古專家,重返這艘尚未揭開面紗的海底沉船。 他們發現,沉船露在海底淤泥之上的部分,面積只有一平方米,突出約30厘米高,大部分船體應該都在泥沙之下。 調查結束後10餘年,這艘船沒有再啟動考古,似乎被遺忘在海底。 直到2001年,由12人組成的水下考古隊再次重返川島海域,近一個月裡,這支隊伍都沒有找到那艘神秘的沉船。 就在經費即將告罄的一天,船錨鉤上來的漁網裡,帶出了幾塊瓷器。 這個小小的突破口,導致了南海I號的發現。

南海I號出水文物。 圖/國家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供

南海I號位於26公尺深的海底,在中國的水下考古計畫裡,屬於較深的深度。 從2002年到2004年,中國水下考古隊4次對南海I號進行水下探摸和局部試掘。 6500多件精美的文物被打撈上岸,除了大量燦然如新的陶瓷,還有金器、漆器、銅器、銀錠、銅錢等。

2005年,考古人員確定了整體打撈南海I號的方案,報國家文物局批准,於2007年正式實施。 打撈工程歷時近9個月,先後投入21艘船,潛水員下水3016班次,全程受到全社會關注。 但在孫鍵看來,南海I號打撈的技術並不難,遠遠未達到中國海洋工程的能力極限。

真正困難的是上岸以後。 進入博物館後,南海I號面臨環境的嚴峻考驗,對古船的保護一直在邊探索邊修正。 例如,沉船入住的「水晶宮」採用外採光,陽光從屋頂玻璃直射入館中,高溫導致海藻等水生物大量滋生,加速了水質的腐敗。 博物館只好張貼遮光膜,改善環境溫度。

另外,水晶宮裡的海水為直接抽入,未經滅活處理,攜帶大量海洋生物,富營養化後,極不利於沉船的健康。 沉船存放的鋼製沉箱,長期存放後,內部海泥呈現弱鹼性,在弱鹼性環境中,鋼沉箱會持續遭受腐蝕,甚至變薄、變形、斷裂,對強度造成極大影響。

2014年起,廣東海上絲路博物館中的南海I號啟動文物發掘,至2023年全部文物提取完成。 圖/國家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供

孫鍵記得,在海底浸泡了800多年的南海I號上岸時,船體木材含水率極高,手指稍微用力,都能摁出一個坑。 為了保住船體,文保人員想了很多辦法。 內部為木材填充大分子材料,進行結構加固;外部做了複雜的框架支撐,就像密密麻麻的鷹架。 現在,他們正逐漸將框架支撐替換為弧形胎架,將船體托住,而不影響展示。 保護脆弱的船體,需要大量化學和物理的方法,過程十分漫長。

孫鍵完整參與了南海I號20餘年的考古工作,他覺得,南海I號計畫中最重要的經驗,是探索出調查、打撈、發掘、保護、展示在內的完整環節,「趟出一條路 來」。 就像是一本標準的水下考古教科書,留給後來人。

南商船 北戰艦

1997年12月,中國水下考古迎來第一個十年時,俞偉超發表了《十年來中國水下考古學的主要成果》,其中寫道:「中國古代的航海活動及其航海貿易,大致 有兩個面向:一是面向東南亞、南亞乃至西亞,今之廣東、廣西、福建乃至浙江一帶海港的活動,主要是為這個面向服務的;另一個面向是朝鮮半島、日本列島等東北亞地區, 今渤海灣一帶的港口主要是為此而服務的。對於這兩大面向來說,已有的成果是極為微小的,但隨著科學技術的進步,國力的加強,再加上國際合作的發展 ,對中國古代在海上的開拓活動的了解,在開始的起點基礎上,相信在下一世紀中,必將有一系列重要的新成果。”

2003年11月,廣東省決定在陽江海陵島為南海I號建造一座博物館,彌留之際的俞偉超得知消息,顫抖著寫下一段寄語。 在英國朴茨茅斯海港,英國人為16世紀沉沒的戰艦「瑪麗·露絲號」建造了一座博物館,俞偉超將東西方這兩座沉船博物館相提並論,稱為「商船戰艦,東西輝映」。

25天后,俞偉超逝世。 在他身後,商船和戰艦,也成為中國水下考古的兩大領域。 從南海的海上絲路,到晚清的黃海戰場,南北輝映。

如今,中國水下考古的重點水域,依然是當初俞偉超畫的兩大片。

圖片左圖、中圖:2020年5月12日,在廣東陽江海陵島,工作人員在「南海I號」發掘現場進行清理工作。 圖/新華。右圖:南海I號船體上嵌入的瓷器。 圖/新華

在南海I號尚未啟動發掘時,1991年至1997年,中國水下考古隊在遼寧綏中開展了三道崗元代沉船遺址調查與發掘。 這就是真正意義上,中國憑藉自身力量進行的第一次水下考古。 當時的技術與今天不可同日而語,參與了該項目的孫鍵記得,由於定位技術的欠缺,每年考古季重返那片水域時,開頭的一個多星期,都在重新尋找遺址的位置。

即便在如此艱難條件下,考古隊依然熱情高漲。 1989年至1990年,中國和澳洲合作舉辦了第一屆水下考古專業人員培訓班,11人參加。 這是中國水下考古的「黃埔一期」。 綏中三道崗元代沉船遺址項目,是中國第一代水下考古人的集體練兵,年輕人個個摩拳擦掌。

隨後,中國水下考古隊又對海南華光礁I號、廣東南澳I號、寧波小白礁I號、漳州聖杯嶼元代沉船等進行了調查發掘。 2022年,上海長江口二號沉船實施整體打撈,這是繼南海I號後,中國第二艘整體打撈的沉船。 中國水下考古也走出去,到肯亞和沙烏地阿拉伯進行國際水下考古合作。

在北方,水下考古將揭開一段令人百感交集的歷史。 2014年,水下考古隊在遼寧丹東附近海域調查到一艘鐵甲戰艦,命名為「丹東一號」。 其後,考古人員又打撈出帶有「致遠」銘文的瓷盤,確認這艘戰艦就是赫赫有名的北洋水師主力戰艦「致遠號」。 以此為起點,10年來,中國在丹東、威海等海域的海底,陸續發現了致遠、經遠、超勇、揚威、定遠、來遠、靖遠等北洋水師主力戰艦。 100多年後,甲午海戰的慘痛歷史,有了實物對證。

去年10月,國家文物局公佈了定遠、來遠、靖遠三艘艦艇的最新消息。 來遠艦上打撈了一塊「來遠三等水手於盛元」的身份牌。 於盛元在文獻中有案可查,根據文獻紀錄,他曾得到40兩銀子的撫卹。 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姜波感慨道:“豐富的出水文物,讓我們看到了北洋海軍將士為國捐軀的真實歷史,讓歷史學的研究走向更加有血有肉、極富細節乃至情感的方向。”

在世界戰爭史上,甲午海戰具有獨特意義。 孫鍵說:「用蒸汽作動力、用火砲作武器、用金屬作裝甲的大規模海戰,這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美國海軍教材裡就是這麼寫的。」北洋戰艦是蒸汽金屬戰艦, 與南海的風帆貿易船不同,對水下考古來說是一種新類型。 晚清民國時期,黃渤海海域戰爭頻繁,除了中日戰爭,旅順口日俄戰爭、青島灣日德戰爭都曾在這片海上點燃硝煙,海底的金屬戰艦不計其數,水下考古將會有 新的發現。

西沙華光礁I號南宋沉船水下考古現場。 圖/國家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供

在中國田野考古不斷有驚世發現之時,總是還有一個考古小隊在跟海水死磕。 有別於乘坐潛水器的深海考古,近海考古都依賴考古學家潛水作業。

首次水下考古訓練班開辦十年後,迄今中國已舉辦9期訓練班,共培養水下考古學家165人,包括外國學員8人,他們成為中國水下考古30多年來的主力。

有別於每個省份都有各自的田野考古機構,由於水下考古計畫不多,且每個計畫經費、設備、專業人員要求很高,中國的水下考古計畫都由國家文物局水下考古研究 中心牽頭。 每當新計畫啟動,各省水下考古學家臨時集結,計畫結束後,再分頭解散。

近幾年,隨著水下考古事業發展,省級水下考古機構也開始建立,山東省已經建立我國第一個省級水下考古中心。 中國還陸續建成水下考古陽江基地、寧波基地、北海基地和南海基地等,便於長期持續的考古調查和發掘。

鄭和船隊或太平輪

2023年6月11日,南海西北陸坡沉船第一階段調查結束。 一週以後,美國海洋之門勘探公司的「泰坦號」深海潛水器下水,開啟鐵達尼號沉船探險之旅,下潛1小時45分後失聯。 「泰坦號」在海底發生內爆,乘員全數罹難。 「這次事故,對我們內心都有一些衝擊和陰影。」宋建忠說。

沉睡在海底3800多公尺的泰坦尼克號殘骸,100多年來,一直吸引著全球探險者的目光。 好萊塢導演詹姆斯卡麥隆去拍紀錄片,商業探勘公司也將其開發為探險目的地。 25年來,不斷有商業勘探公司推出收費項目,攜帶乘客前往泰坦尼克號殘骸觀光,費用從3萬美元一路漲至25萬美元。

無論南海I號,或是西北陸坡沉船,我們今天已經都無法知曉它們原本的名字。 而最受大眾關注的、最具話題性的考古發現,往往都與歷史人物、史實對應,譬如埃及圖坦卡門法老的陵墓和秦始皇兵馬俑,以及泰坦尼克號。 水下考古有沒有可能找到那些著名沉船?

1949年1月,從上海駛往台灣基隆的中聯輪船公司客輪“太平輪”,因超載、夜航未開航行燈,被貨輪撞擊而沉沒,近千名乘客遇難。 2015年,導演吳宇森將這部慘劇拍成電影《太平輪》。 船上乘客中,不乏高官巨賈、社會名流,被比喻為「東方泰坦尼克號」。 這是近代以來最著名的一艘中國沉船。

宋建忠說,對太平輪之類的近現代著名船隻進行主動考古,目前不在計畫之內。 尤其是可能存在人類遺骸的沉船,考古仍需顧及公約和倫理。 2001年通過的國際性公約《水下文化遺產保護公約》規定,應確保對海域中發現的所有人的遺骸給予適當的尊重。

「要說希望,我希望找到一隻鄭和船隊的船最好,但這個東西你很難規劃,我自己想沒有意義。」孫鍵笑道。

對於深海考古,孫鍵認為,「決定性的因素是中國深海科技的進步,咱們國家現在有奮鬥者號、深海勇士號和蛟龍號三個深海潛水器,在全世界也是最多的」。 深海潛水器提供了一個平台,可以為各學科提供線索和手段,未來的深海考古也將依賴它們的發現。

2023年,西北陸坡沉船考古兩階段工作結束後,中國《水下考古工作規程》發布。 規程規範了水下遺址考古和保護的各個層面,例如,發掘結束後,應對揭露區域進行保護性回填或加固保護。 宋建忠說,近海考古往往採取回填,讓遺跡回歸海底之下,例如用沙袋壓住水下文物。 在廣東南澳Ⅱ號沉船上方,文保人員為它整體罩上了一個鋼製網罩,避免被盜。 西北陸坡沉船的保護措施,方案尚未確定。

考古人員謹慎推測,西北陸坡一號沉船上至少有10萬件貨物。 南海I號起初預計有6萬件貨物,最後清理出的數字是18萬件。 宋建忠對《中國新聞週刊》說,根據船體大小,西北陸坡一號沉船的貨物應該多於南海I號。

但深海海底的沉船不具備整體打撈條件,將文物分批盡數打撈上岸,成本太高,也不現實。 考古學家初步計畫提取1000件左右,前兩階段已經提取了600多件。 “這是個約數,”宋建忠說,“選取的標準不是文物好不好看,而是代表性,盡量涉及沉船不同部位、不同類別。”

隨母船上岸後,董佳馨又在中國(海南)南海博物館工作了20多天,逐一清理打撈出水的文物,為它們編號、拍照,作出文字描述,給它們建立“檔案”、製作“身份證”。 她親手觸摸這些在海底沉寂了500餘年的瓷器,陶瓷考古專業出身的她常常被震驚到,「對比其他窯址的瓷器,這些瓷器的胎是很白的,施釉均勻,很少有瑕疵」。 她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這些海底遺珍將帶來許多研究主題。

「它不是一個結束,而是一個嶄新的開始。」宋建忠總結這次南海考古。

不論對於中國水下考古或整個中國考古事業,這次深海考古都是南海I號之後的另一個里程碑。 「它為我們的考古打開了一個新的空間,」宋建忠說,「只要給時間,給經費,我就敢百分之百肯定,南海還會有大量的、連續不斷的發現。」目前中國的水下考古 以沉船為主,實際上,水下的港口、古城、村鎮,以及沿海大陸架上的早期人類活動遺跡等,都屬於水下考古的範疇。

中國現代考古誕生一百年後,一個全新的古代世界正在被打開。

1989年,俞偉超將南海發現的那艘沉船命名為「南海I號」。 這個名字其實有悖於中國考古界命名遺址的慣例,一般都以最小的地理單元命名,如小村落、山頭或河流。 但幾乎沒有人否認,這個大氣的命名是如此合理,如此顯示了一種開闢新世界的壯志雄心。

30多年後,兩艘明代沉船被發現於深海時,考古學學者卻不再以南海Ⅱ號、Ⅲ號為它們命名,而是回歸慣例,起名南海西北陸坡一號和二號。 因為中國的南海考古,已經從夢想走進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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